文汇笔会丨记外婆话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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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笔会丨记外婆话陈事
发布日期:2024-03-29 05:10    点击次数:173

飞云江畔

外婆六七岁时,媒人说亲,订给了大自己两岁的外公,收了一千斤谷,相当于当时的七十块钱。外婆老家三樟村离外公家大约十几分钟车程,可是一直到十八岁,她嫁过来前都没有见过外公。

外公在时,一起吃饭,我问起外婆当年的婚事,外婆说:“吾若是晓得你外公恁难看,吾就不嫁他罢。生五个娒儿(“孩子”意)来,就你大姨孃和吾似像,那几个都和你外公一色,尖溜溜、长排长排,人啊气死爻(“了”意)。”外公嘿嘿笑,笑得眼泪流出来。外婆顺手摘掉外公粘在下巴右边上的米粒,半埋怨半笑着说:“总巴粒饭搁在这儿。”外公六十九岁正式退休,七十岁大寿后中风,打那之后一直用左手吃饭。外公去年旧历六月廿二日去世,享年八十五岁。外婆属龙,外公属虎,按寻常说法,龙虎相争,是不大好的。可外公外婆从没有过什么磕磕碰碰、大小声。外婆说:“一句也冇论过呢,也一句好话也冇。”定了定,又缓缓补充道:“外公是个老实人呐。”

过年回家,跟妈妈还有外婆三个人一起吃饭,外婆随口平平淡淡地讲起些陈事,我听着有趣,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故事。我不问,她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又只说自己记性不好了,于是我只能从她祖上问起,被问到了,外婆倒是又悠悠地讲了起来。早年乡野间的往事虚虚实实、朦朦胧胧,有时又觉得有些残酷,外婆只管絮絮讲着,我只管帮她记一记。

1. 老太与女老太

外婆的爷爷我应该喊作老太的,极能吃苦又能干。那时候不仅种稻,还在飞云江边的沙地上种棉花、花生,挣了不少钱。老太还做功德,修桥铺路建庙,对人宽厚,借人钱,借钱的人不还钱,讨债去被骂,老太只说,钱也别还了,你行行好别骂了。外婆说:“三樟村头嘅(“的”意)陈府爷嘅堂都晓得是老太砌起嘅。”有天有个打石碑的到了村里说,你们村子里有个人托我打了一块陈府爷的石碑,打成好久,也没人去取。村里人奇怪,一起去看了。毕竟是神仙的碑,于是去庙里问了菩萨,解签人说,是陈府爷自己下凡打了块碑,要你们在村里盖庙呢。老太觉得是件好事,就出钱把碑运到村里,又出钱盖了庙。

老太一共三兄弟,都没有结婚。后来,他去圣井山问姻缘,留宿求兆。当晚梦中出现一个老人。老太跟他说,我这里有一些秧种,长得很长了,却找不到插秧的田。老人说,我这里有片秧田,先借你用用。醒来后老太回村,就有媒人作媒,娶了同村的一个寡妇,也就是外婆的奶奶。不久生下一子却夭折了,第二胎才生下了外公太。外婆说:“所以讲是借来嘅。阿娘(“奶奶”意)显毛(“很坏”意),不是乜(“什么”意)正式女嘅,一日到头望外面跑,屋底嘅事干都不管。外公太对周(“两岁”意)时节,就不走来爻罢。”老太一人把外公太拉扯大,上田里干活也带到田埂边上坐着。为了家里有女人可以干活,外公太十六岁就结了亲,娶了大他两岁的外婆太。外婆说,外公太十六岁还什么都不懂,结婚当天还在捏泥人玩的,突然被拉过来成了亲,后来生了五个男孩两个女孩,也算老太没有白做功德。生了小儿子后,外婆太病了两三年,就去世了。

2. 阿通舅公

最小的舅公出生时外婆十岁,外婆太生下小儿子后就一直卧床。外婆虽是老三却也是家中的长女,理所应当开始帮衬不便常下床的母亲操持家务。家中几个男孩前前后后都多少有上过几年学,女儿家却是可以不用上学的,更何况十岁的她要负责在家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还要拉扯弟弟妹妹。外婆太病中没有奶水,最小的弟弟却还要有人喂养,外婆说:“那时节亦冇牛奶。共地方有份人家生娒儿,奶水有多,吾就日日驮( “抱”意)着阿弟去。”虽然只有三四分钟路程,但要过一座矮石桥,只要下雨,雨水还要没过桥身。她说:“乜是驮么,吾自啊冇比他大几厘儿,娒儿也不会驮,就把他挂啊身上,水里步啊过。”这样来来回回抱了一个多月,外公太就将小儿子寄到附近村子一家姓何的那里喂养。何家养了三个孩子都没有养大,那年头小孩好多得癞痢头没的,何家第三个刚过世不久,正好可以喂养他。哪知喂着喂着竟不愿还回来了,外公太就干脆把小儿子送给何家人。从此随了人家的姓,何家也给他起了名,唤作阿通。之后就成了亲戚一样,相互也一直走动。外婆说:“所以讲,运道该物事是有嘅,那家人家有阿通做儿以后,亦生三个儿、一双囡来。”但自外婆嫁到外公这里来后,跟阿通也断了联系。

外婆家正门和石敢当

嫁到外公这里少说有二十多年后,有一天外婆在隔壁三婆家坐着,看到一个年轻妇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到外公家前打听:“阿益姑爹家是这儿啊伐?”外婆奇怪这人是谁,怎么跑到我家里来?就迎上去,那妇人见了外婆问:“你就是阿孃弗?吾是阿通家嘅老安(“老婆”意)诶。”阿通舅公结婚时,外婆已嫁作外人,婚宴也没有去,外婆说:“哪里晓得是还小时节驮去吃奶嘅阿弟家嘅老安,吾快活死,亦想着他还小时节送人爻,苦极相,吾亦快活亦眼泪淌淌落。”那时候家境困难,家里本就没有多余的饭菜,更加不是饭点,但外婆想着仅招待她一些菜肴也好,于是赶忙去买来些豆腐、豆腐干、猪肉什么的,留客坐下吃菜、拉家常。外婆说着,忍不住笑起来说:“那时节你二姨孃会讲话罢,看着恁多夹配( “菜肴”意),不舍得给她吃,把我衣角拽牢,阿妳( 音“呐”,“娘”意)阿妳,这些留落配饭吃,留落配饭吃。”童言无忌,一屋子人笑作一团。打那之后,与阿通舅公家也就开始互相走动。外公去世后,许是惦记外婆寂寞,阿通舅公往外婆这里跑得越发勤了,喝了两口之后,总要感慨:“还小时节若是冇阿姐你,吾早冇爻罢。”

3. 二舅公

关于二舅公有一桩奇妙的事。那时外婆已经出嫁,二舅公在村子里给人家盖房子,上山采石子。三樟山上有一处洞穴,都说住着妖怪,也不知道什么名字,会摄人魂魄。有一户人家有人被摄了魂魄,就成群结队地上山,一路喊那家人的名字。二舅公从小就没个正形,没来由地人家喊一声他就大声应一声。当天回家倒是跟个没事人一样,第二天大早却不见他出来。大舅公去喊他,也没答应。大舅公奇怪,就从自己屋翻窗户翻到二舅公屋里,二舅公竟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舌头吐了老长。家里人后来把他送去医院,不知救了多久,总也没有好转。于是外婆叫上外公家隔壁的婶娘一起去拜了几处庙,也不见灵验。后来终于找到一个佛婆。神仙上了身,佛婆摇摇摆摆吐出两个字来——多嘴!外婆说:“那不是让她讲着罢!吾就求她救救他快。仙人作法以后,走啊来,二舅公口舌就缩底爻罢。”又过了几个月,人的意识才慢慢回来,问他,他说,就有个地方很白很亮,远处有个庙似的地方,我就一路往那边去,后来就醒了。外婆说:“那个地方若是走啊到爻,人也走不来爻罢。”我忍不住问,那现在三樟,那妖怪还在吗?外婆头也没抬,一边夹菜一边说:“现在天下太平,冇这些事干爻罢。”后来再问起来,外婆只说,这些事说起来怪吓人的,别问了。外婆说,二舅公打那之后,也没见完全灵光,有时也还是傻乎乎的。就因为这个缘故,岁数老大了也没人说亲,后来终于有个女人嫁了他,那女人也没呆久,就走了没有再回来。二舅公自己打了一辈子光棍儿。二舅公去世前一大段时期,都是大舅公的儿子负责照料。大舅公家早改信了天主,二舅公的丧仪一切只好从天主教的风俗。二舅公咽气时,神父念完悼词,众人眼见着二舅公出了一身的冷汗。外婆感念大舅公家的照料,却也不禁可怜二舅公身世,叹道:“他们讲人冇爻时节,还有厘儿(“一点儿”意)晓得嘅啊。罪过悔呐,他是信佛嘅嘛。”二舅公的坟墓被单独安置在了一处公墓,外婆惦记,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去看看他。

4. 小舅公与“做人客”

我妈说了,还有一件四舅公的事。“乜四舅公啊?那是小舅公。”阿通舅公送了人,虽然也是小舅公,但是毕竟随了他人的姓,不会在家里排位置。外婆说,大约是她嫁过来第二年。小舅公十一岁“做人客”,就像生孩子一样,要注意很多事情,头上包头巾,忌吃冷食。那一年刚好“三统”,家家户户铁锅铁铲送到大队里炼钢,大队在村里挑一户大户人家,门前插上旗杆,人人唤作旗杆屋,村里人都集中到那里吃饭。外公太要出外做木工,家里没人照料,就从三樟大队里称了三四个月的米,把小舅公送到外婆这里来。有一天,大食堂里分东西,外婆从地里干活回来,小舅公高兴地跑出来说:“阿姐阿姐,大队底分落生(“花生”意)诶。”外婆说,行啊,你去拿点吧。小舅公兴冲冲跑去拿碗。那时候家里哪有碗橱,碗碟都放在衣柜的抽屉里,小舅公急着拿碗也没注意该抽出来多少,整个抽屉被拖了出来,碗碟碎了一地。小舅公被外婆好一通数落。外婆笑着说:“昨日他也有走来,有走到这儿过就总走来瞻一瞻。不晓得他自还记牢弗?”最遗憾的是,最后终于分来了东西,结果不是花生,是虾生(类虾酱),小舅公更失落了。外婆说的那个衣柜,现在还摆在外婆家二楼右手边现在外婆念经的房间里。

曾经的旗杆屋

我又问外婆,什么是“做人客”?外婆也说不清楚,只说:“那时节每个人都会生嘅,你妈六岁时节也生过罢。”外公急得到处找医生,最后有个叫阿卡的湖岭的医生刚好到村子里看病,正要上公车走时被外公叫了回来。“阿卡本事真好,你妈以后就好爻罢。你妈记牢她自六岁时节还不会走,她还讲是让吾驮爻,其实是那年做人客做爻嘅。”妈后来补充说,做人客是小时候住院时被传染的。那会儿一直高烧不下,外婆要带小女儿去市里医院看病、住院。那时节村里人也很少上医院,又花钱更何况又赶上农忙割稻,妈妈的爷爷我喊作阿太的很生气:“你还愁囡儿种绝爻啊,对她恁好。”外婆说:“那吾把她生来罢,总着(“得、要”意)对她好厘。”俩人大吵了一架。妈说,阿太一向宝贝男孩,男孩儿气的二姨和舅舅打架从来都帮着舅舅。后来住了院也一直没好,外婆就到处求神拜佛,做了法事化了纸钱。结果,凑巧从上海来了个说普通话的专家,由当地的助手翻译,查出来是心肌炎。外婆抱着我妈坐在她腿上,医生拿着大针管往我妈心口扎,外婆害怕得一直哆嗦,还被医生训了,说你这样抖,我怎么打。最后针管抽出一管脓血,后来又在医院住了几天也就好了。医生还提醒她们,隔壁在做人客,你们小心点。妈大笑说,我回来后,就去隔壁小公家玩,他们家四个孩子都被我传染了。外婆最终也没说清楚什么是“做人客”,我妈也不清楚,只说不是水痘。我问大伯,大伯说是天花。后来又一番打听,原来“做大客”是天花,“做水客”是水痘,“做小客”是麻疹,小舅公和我妈做的应该是“小客”。“三统”也是问了大伯,说是五八年到六〇年左右正是大跃进前后,大约就是人民公社前身。

几年前就风闻,又有高架桥要从我们村子过,一半以上房舍要拆掉,连村子也要跟其他村子并成一个新村,可村里人却大多乐意拿一套旧房子换村口的新公寓。过年时,突然听说连村里的山也要被挖走一大半,山上的椅子坟也要迁走一批,村里人才开始鼓噪起来。外公去年下葬,墓地却是七八年前就建好的,舅舅本来也很安心,因为外公外婆的墓并不在风闻的那条划好的线里。过年时跟大伯上山扫墓,在一座座太师椅一样的坟墓群落的包围下,循着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山路披荆斩棘地前行。爷爷与外公同村对门甚至还是表兄弟,两家既是邻居又是亲戚也是亲家,于是大伯也就顺便领我去了外公外婆的墓上。墓前左首一棵松柏,右首一棵万年青,正中墓碑上自右向左并排刻着两列字:林公圣益 戴氏安人。下面封存棺椁的石壁上,自右向左大大地写着“福寿”两个字。然而,右边的福字右上方却被突兀地喷上了红漆——“046”。舅舅没想到外公外婆的墓也在迁走的名单上,听说后也慌了,正月的会客宴上就急急打电话联系。这更是成了年下里外婆最最忧愁的事。

即将拆除的老宅与木楼梯

奶奶在爸爸两岁时去世,那时节连像样的照片也没有留下,一直到我高中,才在有次吃饭时听我妈说,好像是姓“沈”的,我莫名其妙自己在心里美滋滋了一阵。再大些问外公外婆,也说不知道全名,人人都只叫她“阿桃”。最后还是大伯告诉我,叫沈冬花。爷爷在我五岁时去世,家里吱呀吱呀的木楼梯处还挂着遗照,也还隐约记得爷爷操着一口市里的口音,乡下长大的大妈和妈妈现在都还大笑着抢着说又听不太懂又怕极了脾气不好的爷爷。再来,就是外公。家乡老一辈的人一个个逝去,连家乡的风景也即将消散在尘海中,我只能记一记外婆口中仿佛“尘世“的陈事,权作纪念。

等外婆说完这些陈事,我问她,你讲来讲去,都是你家里的事,你自己的呢?外婆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下说:“外婆哪儿有自嘅事干,外婆呢只晓得吃饭嘛。”

2023年10月记

(日本中国文艺研究会及家乡诸位师友对本文的写作提过宝贵意见,谨致谢意。)

文丨郑洲

编辑丨钱家跃